关于秤的另一种记忆
小蜜枣
上小学时，我有一个梦想，想做一杆秤。怎么会有这个梦想？原因，已不可考。连我好不容易做的秤，都不知道哪里去了。这世间，多少证据，都随时光漫漶至无痕。
当年做秤，实在难为我了。终于等到家里淘汰一个搪瓷菜盘，我宝贝似地收着，留作秤盘。把圆形的盘口三等分钻眼，我是这么做的：找根绳子量盘口，三等分绳子并做记号，再把绳子放盘口上做记号，在记号处用钉子锤子钻出眼儿来。三根一样长的细绳子从钻的眼里绑定，拉到盘子上方打结。
今天想想，我依然佩服当年的自己。因为我理解“刻舟求剑”、“曹冲称象”之类的故事，都用了很多年。不理解“刻舟求剑”完全是智商不够，不理解“曹冲称象”是不能够读懂书里繁复的叙述。
三十五岁那年，孕七月生下蜜枣，心急火燎地想知道小丫头体重的增长情况，我几乎天天称秤：先抱着她称，再把她放下称，两者相减就是蜜枣的体重，最快的时候她一天长一两。称了一个月，突然醒悟，这不就是当年我理解不了的曹冲称象的步骤么！
事非经过不知难，也可以说，事非经过不知易，我秒懂了多年的困惑。秒懂的那一刻，我一下子想起了童年做秤的事情。那些漫漶无痕的证据，要说，也可能没有完全消失，它匍匐在我的人生里，只是存在方式变幻了罢了。
做好了秤盘之后，找秤杆子难度更大了。木棍要直要匀称，硬度也要够。常见的柳条，不行，秫秸秆更不行。铁棍儿硬度倒是够了，可是太重。后来有人家伐桃树，得一不粗不细不长不短的桃棍，用刀削、用砂纸磨，好歹算是合适了。
紧接着，我却发现，更难的步骤来了。如何刻度？如何定盘？纵是我那时再怎么努力，也解决不了定盘的问题。只能象征性地在秤杆上以等距离的方式刻上斤两，拴了个铁疙瘩做秤砣了事。设备是简陋的，可称量却是计较的。放进去一本书，要记下来，放进去三瓜两枣，也要记下来，虽然并不准确。最认真记录的是一斤棉花和一斤铁，因为我小时候乡民们常问即将上学孩子的一个问题是：“一斤棉花一斤铁哪个重？”对我来说，这也是个难题。大约我掩饰得好，没有人拿这个问题难我，我只在私下里跟自己较劲要弄明白答案。但显然，做好了秤也没有解决我的这个疑惑。棉花和铁，怎么可以比重量呢？就像黛玉和刘姥姥，怎么可以比才华呢？
今年的国庆假期，去西石桥老街寻访那家老秤店，于我，更像是接着做一把童年没做好的秤。
秋风秋阳都正好的一个下午，扁豆花儿开，不是很长的西石桥老街，说不上寂寥，时不时会从巷子里窜出一条小狗、三五个孩童，开着的店门里哗啦啦的麻将正击打着兴奋的鼓点。与这样的热闹相比，南街24号的老秤店倒有些另类了。我隔着玻璃窗看到身着藏青色上装的老人像正伏在桌上研究什么，就毫不犹豫地按响了门铃。待他起身，我后悔起来，因为看到老人在摸索着起身穿衣，我看表，是午后一点多，午休的点呢！慢慢起身、慢慢穿衣、慢慢走过两进深的老屋和一个天井。他似是断定，访者知道他的节奏。开门，我表歉意，老人说，并不碍事，本来也准备要起来了。
老人刘世英原籍泰州，今年91岁，15岁到上海花三年时间学手艺做杆秤。年，他行船到江阴时，发现西石桥热闹，就留在此地自立门户。当年的西石桥确是江阴西片最繁华的片中心，老街一直很热闹，街西原来有座石桥，西石桥的名称即源于此。石桥下是沟通长江与西横河的芦埠港河。桥下的河流大概宽有四丈，河道里是撑篷的帆船。一片帆船一世缘，一杆老秤炳春秋。老人做了六十多年的秤，最大的坚持是，做良心秤，锱铢必较地做良心秤。临镇有卖虾的商贩，为掩人耳目，夜半登门高价求缺斤少两秤，老人只一句话：“你铜钱堆满家门口，我也不做这个丧良心的事体。”风轻云淡一句话，便胜却拒绝无数。人忠厚，耻与奸商不识羞。
老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店是网红而有轻慢之心。谈到秤，就浑身来劲。他说，年注册的时候，“同志”的称呼已经开始流行，于是在“刘盛”这兴旺的名号里加了一个“同”字，以象征“志同道合”之意，这便是“刘同盛衡器号”的由来。
制秤程序繁杂，老人乱中有序。他的秤杆是红木的，比我童年的秤高档太多。他说定星，就得定定心心。我的理解，就是锱铢必较。人生里，先有锱铢必较，才有大气大器。秤杆上钻多个小眼、钉多个星眼，眼钻不直，钉出的秤星就不直，就会直接影响到秤的准确度，这些全凭手工的步骤，怎么能够不锱铢必较！
老人说起关于秤的典故，像是为自己职业代言一样地不容打断。他说，中国的老秤，十六两为一斤，在秤杆上有十六个刻度，每个刻度代表一两，每一两都用一颗星来表示，秤杆上的七颗星是代表北斗星，六颗星代表南斗星，除这十三颗星外还余三颗星，分别代表福、禄、寿三星。如果商人给顾客称量货物少给一两，则缺“福”；少给二两，则表示既缺“福”还缺“禄”；少给三两，则“福”“禄”“寿”俱缺。我承接着问，长寿秘诀为何。他说，不做亏心事就好，不用特别讲究长寿。七星南斗镇穹关，禄寿邀福祝秤巅。鸿羽泰山知厚重，锱铢微末展毫纤。带着敬畏的朴素，确为长寿所谓的秘诀。
我童年做的秤没了，在老人店里买了杆老秤，让锱铢必较的敬畏、朴素，一一归来。
年10月5日星期五23:45
我爱蜜枣谢谢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