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呦呦鹿鸣，荷叶浮萍”
——闲扯读书
小蜜枣
我爸是文盲。博大精深的中国字，他只认得自己的名字，并不会写。年轻时挖煤，领导看中他忠厚能干，几次要提拔，我爸太自知，非推说自己点名的能力都没有无法胜任。三番五次推脱，终是一线挖煤到退休。
点名有困难是他的痛。后来终于认识了自己的名字，其实是补痛。每每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，是家长不自觉步入的套路。好在我爸并不过分转嫁自己的希望，我和我弟尚且自由生长。我弟初中后辍学，目前也是煤黑子，算是真正继承了我爸的衣钵。我呢，命运待我不薄，按照我的著名朋友荆教授的说法，我是个不晒太阳挣工资的人。
早年家里有个座钟，需要手动拧发条上劲。我爸每天都准时给座钟上劲，他得依靠洪亮的钟声起床去挖煤。有天，我爸从座钟的肚子里抽出一张蓝色的收据。收据上盖着红戳，尽管颜色已褪，但百姓对红章总是心存敬畏，他让我看那收据是什么来头。可怜我认不出“座钟”的“座”字，虽然早已学过那字，无奈开票人把“广”字头写得太疏朗，我认不得了。彼时我到底年纪尚小，智商和应变能力也实在一般，无法把现实情境和收据内容联系起来连猜带蒙。大约我爸那天下井太累，心情不佳，比较严厉地批评了我，原句忘记，大意是读书白搭了之类。
我打小眼窝就浅，根本盛不住泪，大颗大颗的眼泪，流得稀里哗啦，内心的委屈自然是比泪珠儿要大。
要说此事对我的影响，就是坚定了此后若干年努力学习的心气儿。不努力，没文化，日后做家长，都不免急躁。
做家长，给娃亲情，又教娃敬畏，前者让娃对世间始终存有温柔之念，后者让娃学会谦虚恭谨。两者加在一起，才能成就一个如切如磋的谦谦君子。我爸没有，我得有，这就像我多年来的一个小梦想。
工作后，除为稻粱谋，晚上的灯光下，还是不愿意停下翻闲书。等终于有了孩子，更是没有停止过这个环节，甚至可谓是孜孜矻矻了。虽然没有用仪式告诉孩子，书上有蜜是甜的，但实想通过身教，让她知道读书是美丽的。同时，尽量避免出现我小时候认“座钟”的类似事件。家长也应该是个谦谦君子，不赶不抢，少认一个字不要紧，突破自身的局限，是为读书的要义。
想那宝玉打着去家塾读书的幌子，想和秦钟厮混。他那要好好读书的架势，自然得到了以袭人为代表的一众老中青妇女的欢呼雀跃，袭人说：“读书是极好的事，不然就潦倒一辈子，终久怎么样呢。”但这还是没有逃掉贾*的一顿骂，当然贾*经常以一顿臭骂的方式来炫耀宝玉。
还原一下当时的语境。宝玉进来请安，回说上学里去，贾*冷笑道：“你如果再提‘上学’两个字，连我也羞死了。依我的话，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。仔细站脏了我这地，靠脏了我的门！”众清客相公们赶紧打圆场，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。
做父亲的毕竟不放心，贾*问：“跟宝玉的是谁？”应声打千儿请安的是宝玉的奶母之子李贵。贾*责骂：“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，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！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。等我闲一闲，先揭了你的皮，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！”好一个时髦的贾*。看到“精致的淘气”，我就止不住要笑。贾*何以要说精致的淘气？既然有精致的淘气，是不是还有粗糙的淘气？
李贵双膝跪下，摘了帽子，碰头有声：“哥儿已念到第三本《诗经》，什么‘呦呦鹿鸣，荷叶浮萍’，小的不敢撒谎。”满座哄然大笑，贾*也撑不住笑了：“那怕再念三十本《诗经》，也都是掩耳偷铃，哄人而已。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，就说我说了，什么《诗经》古文，一概不用虚应故事，只是先把《四书》一气讲明背熟，是最要紧的。”
“呦呦鹿鸣”是宝玉精致的淘气，“荷叶浮萍”是李贵粗糙的淘气。反正是淘气，让人高兴就好。
贾*一直希望宝玉能熟读四书五经，通过科举获得功名，花团锦簇的大观园题诗词，做得再好，也不能获得仕途通达。他知道袭人的名字是宝玉起的，就很生气，认为宝玉在脂粉堆里厮混，实在可恶。可是啊，他那个儿子，四书里的《诗经》固然是读的，只怕读出的，是和杜丽娘一样的意思，“关关雎鸠”，满满的都是自由的情感。
儿子宝玉读书，以自发自觉为起点，有“道”的意味，时髦点说为了遇见更好的自己；父亲贾*要儿子读书，以科举仕途为落点，有“术”的意思，是为了光耀门楣。
贾*，其实也是一个绝望中人。他从小是读书苗子，善读书。他家自然也寄予他读书上进光耀家族的期望。可在父亲去世之后，皇帝恩赐，给了他一个职务，他不用考了。施恩是幸运，却也整个否定了他过去的努力，继而也否定了他在努力中付出的代价、获得的幸福感和表扬。君恩的庞大作用是，皇帝的一句话可以让他获得巨大的荣耀，也可以毁掉所有，个人的才能、意愿，瞬间变得虚无，毫无价值。
他逼宝玉读书，未尝不是在虚无中，重新追寻把握努力的意义。
但，关于读书，套祖宗古训，“有道无术，术尚可求；有术无道，止于术”。贾*的绝望，在宝玉那里，并无法真正缓解。他要宝玉读书和宝玉自己读书，不是一回事。
因为工作关系，常听见“要多读书”的箴言，而细究一下，这箴言像是个“懒*”。宝玉们不是被规定了阅读篇目，就是被压榨了阅读时间，箴言风化成了口号，没有细节支撑。
年4月20日星期一
我爱蜜枣谢谢！